2月14日晚,陈更站在第四季《中国诗词大会》决赛的选手台前,两根麻花辫,一身蓝色民国装,表情平静,此刻已到冠军之争。
“请听题,根据以下线索说出一种植物。”主持人念题:“一,刘禹锡说它‘晚来风起花如雪’。”
话音刚落,其余三条线索尚未念出,陈更便抬起右手,按了抢答器:“柳树。”
掌声响起,陈更夺冠。
过去四年里,这位北大博士生、研究机器人的工科姑娘,连续四次参加诗词大会,十四次站上主舞台,终于在第四季拿到了冠军。
有人感慨“天道酬勤”,有人称赞“实至名归”,但对陈更而言,诗词的路,才刚刚起步。
“陈更,可以了”
陈更老家位于咸阳的村子里,红色砖房,农家土炕,门口是笔直的水泥路,大片麦田在道路两旁铺展而去,夜晚,月光透过冬春的雾霭洒下来,洒在北国正月尚未散去的糕点味和犬吠声中。
陈更回来了。家人们都聚在咸阳老屋十几平米的房间里,叔婶提着水果,弟弟妹妹抱着零食。节目早在去年12月就录完了,家人按捺不住,问陈更战况如何,对方只是笑,不肯“剧透”。
当晚,大家只知道陈更会登场,却不知道比赛结果。陈更想的是,“希望他们能享受看比赛的过程。”
电视摆在墙根,屏幕不大,牡丹形状的舞台灯光亮起,节目开始了。陈更第三个出场,站在舞台正中,和其他三位选手争夺攻擂资格。四季诗词大会,成绩突出者可以上台攻擂,到决赛的冠军争夺战,已经是陈更的第十四次登场了。
屏幕外的陈更坐在老屋门口的椅子上,和台上不一样。她没有化妆,穿了一件灰黑格子羽绒服,长发随意地绑在脑后,“邻家女孩”模样。
起初,家人们嗑着瓜子,欢快地讨论嘉宾的年纪、选手的妆容,时不时冒出一句“这娃厉害,能拿冠军”“哎呀,这个题难嘞”。
慢慢地,竞争越来越激烈,舞台上的陈更离金字塔顶端也越来越近,家人把零食放回桌上,紧盯着电视看。
决胜环节,擂主孙晓婧上台,站到陈更身侧,总冠军的奖杯就放在二人中间。主持人董卿笑着说:“它近在咫尺,它唾手可得。”
陈更的妈妈嘟囔:“哪有那么简单。”爸爸摸了摸额头:“紧张啊。”陈更抱着电脑在一旁做自己的事,眯着眼睛笑了一会儿,没说话。
冠军争夺赛不算漫长,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,陈更以5:2的成绩取胜。
“第四季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的总冠军已经产生了,她就是——陈更。”董卿宣布比赛结果,左手所指的方向,陈更微笑着鞠躬。
直到电视中几位嘉宾一起上台,给冠军颁奖,电视外的陈更才去隔壁房间的行李箱中,把奖杯拿出来,递给家人看。奶奶眼眶有点湿润,小叔在一边笑:“够低调的。”
水晶奖杯很大,印着“中国诗词大会”字样,在家人手中传看了一番,最后落到陈更父亲手中,他把奖杯抱在胸前,招呼爱人帮忙拍照。
80岁的爷爷坐在离电视最近的地方,一直没说话,直到孙女拿到了冠军,才慢悠悠摘下眼镜,满意地说了句:“陈更,可以了。”
左岸与右岸
陈更第一次出现在诗词大会的舞台上是2016年2月,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第一季,她的身份是研究智能机器人的北大力学系博士生。
在比赛前的自我介绍中,她说:“我爱我的机器人生涯,它是我理性现实的左岸;我也爱我诗情画意的诗词世界,它是我柔软感性的右岸。”
2月13日,农历大年初九,陈更坐在老屋的炕上码字。电脑里装着机器人研究的资料和数据,也装着和古典诗词有关的读书笔记和散文。
炕头放着一叠书,《浮生一日》、《中庸证释》、《二十四诗品导读》,不一而足。这些是她从北大图书馆借来的,装在行李箱里,一路从华北拉到了关中。
父母住在城里的居民楼,但每年寒暑假,陈更回到咸阳老家,都和爷爷奶奶住在村子里。她喜欢农村,有星空,有鸟鸣,有土地;也喜欢村子里慢悠悠的节奏,像冬日晴空中偶尔路过的云,不慌不忙,适合读诗。
1992年,陈更出生在咸阳。和咸阳的许多家庭一样,陈家也重视教育、崇尚读书。老家西侧的房间里,至今还保留着两个古旧的书架,上面塞满旧书、旧课本和旧杂志,那些是陈更父亲和叔叔用过的,被爷爷保存了起来。陈更小时候,没有书看了就跑去架子上翻,看八十年代的流行小说,看旧课本上的故事,也看《知音》和《故事会》一类的杂志,对文字的痴迷在那时生了根。
不过,中学文理分科时,陈更选择了理科。她家境一般,觉得理科意味着可以有一技傍身,意味着更广阔的就业面。
高考后,陈更被同济大学录取,读自动化专业。那里有很多的河流,大片的草地,养着孔雀和天鹅,很快唤醒了陈更的文艺细胞,她选修了声乐课、电影鉴赏课,还喜欢上了张枣的现代诗,几年后回望,还会感慨:“我目前想到那些生命中美好的初遇,很多是在同济。”
古典诗词的启蒙,从21岁开始。那一年,陈更保送北大直博,专业是一般力学与力学基础,研究方向是智能康复机器人的控制器设计。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实验室里度过,读文献,做模型,推公式,处理数据。
“当时换了一个环境,生活出现暂时的断层,独处的时间变长,当外界全部陌生了的时候,人可能会更容易审视自己。”陈更说。她喜欢上了燕园,图书馆有长长的走廊、大大的落地窗,松林有宗璞喜欢的紫藤,朗润园有季羡林种下的季荷。她很少逛街,也从不追剧,闲暇时间全都用来看书。
“书荒”的时候,偶然读到《蒋勋说唐诗》,“发现诗词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晦涩,而是和生活联系在一起,有很多妙趣。”就这么被领进了门,然后举一反三,触类旁通,越读越多。
在第一季节目播出后不久,央视邀请陈更回顾诗词大会,镜头前,她说:“我们在日常必需的东西之外,还要有一点儿无用的东西和享乐,生活才觉得有意思。我们看夕阳,赏秋河,看花,听雨,闻香,喝不求解渴的酒,吃不求饱的点心。诗词就是我们不求解渴的酒,不求饱的点心。”
那天,她引用了陶弘景的诗表达这种心情:问我何所有,山中唯白云。只堪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
拾贝壳的人
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。大家好我是陈更,我又回来了。”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第二季,梳着麻花辫、穿着民国装的陈更再次站在舞台上。
随着出现的次数增加,陈更的关注度也在不断上升。微博粉丝数越来越多,到第四季夺冠后已经突破了10万;她有了自己的粉丝群,大家平日里聊诗歌、聊家长里短;很多人发私信给她,有的分享最近读到的诗词,有的表达对诗词的喜欢,也有的说,自己重新燃起了对诗词的热情。
九零后姑娘李田(化名)从第一季开始,就和爷爷奶奶、爸爸妈妈五个人一起看诗词大会。一家人都是陈更的“铁粉”,陈更攻擂成功时,大家跟着高兴;陈更失误给对手送了分,大家跟着着急;陈更换了发型或是衣服,大家在电视前讨论;陈更拿下了第四季的冠军,大家又兴冲冲地回味起她在场上的表现。
李田外婆深受诗词大会的影响,退休前,老人曾是一位数学老师,很少接触语文,看到儿女们“追星”后,慢慢爱上了古典诗词,每天晚上拿着本子看电视,把节目里提到的诗句全都抄下来;那段时间她刚刚学会用智能手机,还特意买了诗词网课,每周学习一首诗,到现在足足四年了。
这些年里,陈更还收到过许多纸质的来信,大部分人寄来了自己写的诗词,希望作品被嘉宾和董卿看到。
印象最深的一封,来自一个村庄,寄到了北大,信封里塞了一沓纸。
信里写:“认识你是在监狱……节目不是直播的,每天下午五点守在电视机前,成了习惯,也成了精神支柱,更被诗词的魅力所折服……而今迈步从头越。新生的我又一次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那份自卑感。知耻而后勇成了唯一选择……交你这个笔友,不是因为你的美丽、学历,或者身在名校,而是因为你的出现,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。”
陈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生命中的“灯”。过去,在她看来,诗词常常变成高考的填空题,或是卖弄文字的技巧,但是那封信让她知道真的有人相信诗词的力量;也真的有人因为诗词,开始新的人生。
陈更回忆起这件事,在自己的书中写: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跑到海边玩耍的小孩,贪心地捡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,没想到玩得尽兴之余,欢笑声竟然传得这么远,传到别人的心里,使人对这海洋也有了神往。
她逐渐有了传播诗词的使命感。“尤其是在获得了很多掌声、鲜花、赞誉和支持以后,觉得应该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。”
2016年起,陈更坚持每天出现在粉丝群里,以语音的形式分享一首诗;2017年,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《几生修得到梅花》,用通俗的语言解读传统诗词;2018年底,她注册了抖音账号,在15秒的时间里构建场景,读诗、说诗,讲述诗词背后的故事……
“我很努力地想让每一个人都知道(诗词),先知道它,然后进来看一看,如果不喜欢,你再退出去;如果喜欢,就多读一点。”陈更说,“如果一个人爱诗词,他一定不会变坏,不会变成强奸抢劫女乘客的顺风车司机,他会有基本的人的品德。因为诗词在传播人性的悲悯和善良,一个人感知到世界的美与善,柔软与细腻,会更爱这个世界,会没有那么尖锐,没那么多戾气。”
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
四次参赛,四次告别,陈更说,有种“狂欢散场的感觉”,离开舞台,回到庸常的生活中,人们行色匆匆,做着和诗词无关的事;但诗词产生的联结,让陈更有了新的朋友圈和另一个世界。
在第四季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的决赛现场,高铁线路工马浩然唱了一首《鸿雁》,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,胖乎乎的男孩子有些哽咽,他说:“今天来的时候,我们坐了最后一次大巴车,以后我们就要分别了……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行业,来自不同的地方,但是因为有了诗词,我们联系到了一起,所以我们的情结是不变的,也是不断的。”
镜头转向其他选手,不少人掉了眼泪。
主持人董卿说:“大雁是候鸟,我们也可以把诗词大会看作一种召唤,就像一个节令一样,每年都会有这样一个季节,我们从四面八方回到这里,相互取暖,相互过冬,相互拥有最诚挚的问候和祝福。”
在参加诗词大会以前,陈更没有加入过任何诗词社团,她忙碌在工科生的实验中,诗词像是另一个隐秘世界。而如今,诗词大会让她有了一个全新的朋友圈,听说一句有关诗词但自己不认可的观点,“会冲动地想赶紧找个人求证和分享自己的看法”;朋友们还会互相分享课程的资源,在比赛前,选手们也会做彻夜的交流……
《中国诗词大会》第三季的选手陈珏如全程看完了第四季的比赛,她说:“陈更无疑是最亮眼的,不管什么时候始终保持自己的语速,不疾不徐,娓娓道来,是真正地享受诗词,享受比赛。”
在第三季节目录制时,因为年龄相仿、爱好相近,陈珏如和陈更成了要好的朋友。分别后的一年时间里,两个人一直保持联系,聊科研的压力、未来的规划,也聊共同喜爱的诗词,“这是我们在忙碌的现实生活中超脱出来,保持诗与远方的方式。”
由诗词萌生出的情感联结,不仅存在于选手之间,还将陈更与古人牵绊到一起,获得穿越时空的情感共鸣,回到现实世界,又拥有了新的关于爱的视角。
以前,提及“最喜欢的诗词”,陈更会想到“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”,想到“哀筝一弄湘江曲,声声写尽湘波绿”。她说,年少的时候,会喜欢那些漂亮的描写,精致的对仗,或是磅礴大气的排比句。但诗词读久了,越来越偏爱“悠远的感觉”。
她在许多场合提到,最喜欢的诗词之一是杜甫的《梦李白(其二)》,陈更挥舞着手臂描述其中的意境:出门搔白首,若负平生志。那可是风华正茂的,仰天大笑出门去、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妄诗人,竟然像老头一样抬起头来挠挠后脑勺,而且头上的头发都白了。
“你凝望着他的背影,没有交流,也不需要他知道,从中咂摸出很复杂很丰厚的人生意味来。”陈更说。
她想起了儿时的一个场景——
夏天的傍晚,父亲带陈更外出散步。那时候城里还没有像样的公园,咸阳湖周围也没有建设完毕,他们停在渭河大桥上乘凉,路上车来车往,桥下是渭水,陈更坐在地上玩,父亲则在几米外沉默着。
有车经过的时候,桥面震动,陈更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父亲,他背影很瘦,眯着眼睛,不知道在看向哪里。
许多年后,陈更看到“出门搔白首,若负平生志”,突然想起了曾经辍学到纺织厂工作的父亲,想起他或许有过的热血沸腾的理想,好像一瞬间,理解了父亲。
曾经,在网上,有人发帖问:小时候背那么多诗有什么用?
陈更很喜欢其中一个网友的回复,对方写道:所有童年生吞硬嚼下去的古诗词们,都已经携带着作者创作时那一刻的情深,在我们此后漫长的一生中草蛇灰线、伏脉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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